顽心

【四百零二】

雪景好啊，冷冽得让人精神。
杨戬真到出来时忽然少了很多困扰，还能惬意地四处走走，欣赏镇子里一派冬日风光。
不知不觉走向小桥对岸。
这时候迎面跑过来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争夺哄抢着什么。那小桥太窄，杨戬躲开了几个，剩下一个撞到他怀里。
地上雪还没化，脚下打滑，身子一歪人就是要往后摔。杨戬条件反射伸手揽住孩子后脑勺，带着一起摔到地上。
他护着那孩子的脑袋把他扶起来，看见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袄，抬头只见脸冻得红扑扑的，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只有眼睛明亮像星星一样。
他看见杨戬，莫名地怔了一怔。

【四百零三】

杨戬给他把沾上的雪拍了拍，不慌不忙问他方才在跟人争抢什么，怎么跑这么急。
“我见过你吗？”那孩子却答非所问，“你看起来真眼熟。”
杨戬：“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有很多年没来过了。”他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这镇里的小孩吗？”
“嗯，”他点了点头，却似乎不想交代姓名般地推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杨戬好笑，哪家父母会忘了给孩子起名的，这孩子不大，倒谨慎得很。不想交代也就罢了，只问他认不认得沈家的孩子？那孩子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你找沈留？”他疑道。
“他现在叫沈留吗？”杨戬喃喃道。
对方耐心给他解释：“他天生身体不好，沈家人都怕他留不住，所以起名叫沈留。”
杨戬略有些担心：“那现在呢？”
“现在还好，就是娇惯得不成样子。”他自己又大大咧咧拍了拍衣服下摆没干净的雪，头也没抬了，“你还有要问的吗，没有我可就走啦。”
杨戬笑道：“小小孩子怎么跟个大人似的，走吧，我没有要问的了。”

【四百零四】

看着那孩子三两步下了桥，杨戬刚放松下的心绪又复杂了起来。
沈留吗。
不知如何算娇惯得厉害。叹气。没想到沈郎跟刘彦昌一样是个不大会管教孩子的，但愿沈家能给他一些插手的机会，那样还能纠正得过来。
一面这样计较着，一面把沈留的名字反复念在心里。
待到哮天犬提了大包小包的糕饼衣裳鞋帽玩物回来，杨戬早不在原地——他这个做主人的，仗着哮天犬有天上地下万里追踪的本事不怕寻不到自己，就先走了。
哮天犬呜呜了两声。
虽说这辈子也不会跟丢他，他也太自行其是了。

【四百零五】

杨戬自到了沈府，觉这府邸比七年前见过的更加气派，想必是这几年家业兴盛，生活更阔绰了。
当年因为事出反复终与愿违太过心痛，他怄气就没有去送杨构。现在却觉自己有些可笑，如若当时就跟沈郎定个收做义子的誓约，有什么难的，何必赌气斩断关系永不相见呢。像个小孩。
然而他也知道，要他只收做义子当时他未必是肯的。他不是气杨构和沈郎父子一相认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旁人就可有可无了，他是恨管不住自己。
一切违心的作对不过是自我惩罚，能让他好受些。

【四百零六】

现如今他可能折腾累了，没有余力再跟自己作对，便顺着梦中杨构娘亲的授意退求其次。

玉鼎叫他恕人恕己，他也是时候该听师父的话。

杨戬这样想着觉得愉快了很多，望着沈府大门正欲进去，从府门内出来几个仆人，见着他便像早知晓他要来干什么似的当贵客连连迎了进去。

杨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打街门进去一看，院中张灯结彩，礼宴齐备，随从人来人往，客人不止他一个。虽是年节也过于热闹，不像过年，倒像是庆祝什么。

【四百零七】

杨戬心中奇怪，揣了颗一探究竟的心往里去，席宴摆得很多，到了正堂门口，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仿佛女主人般地正殷勤招待客人，左右有状似亲眷的人相陪，又有若干达官贵人相与道贺寒暄。

杨戬心想这应该便是沈郎的小妾了，虽不知是什么时候扶正。

没看见沈郎和沈留。

不论如何既然被当了客人迎进来，杨戬便也上前做个熟人样子拱手道贺，那女主人见他风度卓然，也不计这是个陌生面孔，只当他是丈夫生意上牵扯的哪家旧交新友，特来祝贺的，也冲他笑施一礼。笑中夹杂了不少的风光得意。

【四百零八】

杨戬站立一旁，这才听他们交谈，得知这场热闹是为庆贺府上小公子沈留的八岁生日。

沈留生来病弱，幼时险些夭折，沈夫人千金求医，才得一药方，需以特殊药引加上种种名贵药材，方能得救。

此后小公子的身体靠这一方药吊着，倒真日渐好起来，只是仍然较寻常孩子娇弱一点。沈夫人更加宝贝着，生怕这孩子早夭，每过一个生辰都要给他办一次宴会庆祝，席宴上请有名道士来家中给他求神施法延福延寿，平日也要去庙中多烧那许多香。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得她家孩儿平安。

【四百零九】

杨戬听罢不知作何感慨，他只道连老君都道杨构命硬，总不至有性命之忧，没成想小小年纪就疾病缠身，这般不易养活。

想叹一声，忽然一道矮矮的身影从席间跑过，把他从旁挤开了大哭着扑进沈夫人怀里。杨戬仓促之下退两步站稳了看，刚刚过去的是一个不大的孩子，此刻正穿着一身生辰华服，脚在地上连连跺着，脸埋在沈夫人怀里大声喊娘，哭得仿佛要背过气去。

杨戬愣住。

……这是沈留？

【四百一十】

沈夫人一脸心疼地揽住，哄着心肝宝贝地，问他是受什么委屈了。

那孩子抬起头来，脸上却一点泪痕都没有。他说：“娘！门口来了一帮臭道士，又是来骗钱的，给我那些药一点都不好吃！娘，你要他们滚开！别来咱们家地盘！”

沈夫人用手给他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劝道：“不许胡说，小心得罪了道长。”

说完欢喜地朝外望了一望，请来的道长果然已在门口，她便整理衣着，自去门外迎接了。

【四百一十一】

沈留却并不消停，坐在地上踢着地面的土继续干哭。

杨戬不敢认这是杨构，抑或沈留。他把周旁的人都给忘了，走近了蹲下身小心翼翼问他：“杨……沈留，你还认得我吗？”

虽然这情景与他所想的大相径庭，但是他说到第三个字左右的时候还是笑了，露出一些期待来。

沈留听到这陌生人的声音，倒真的立刻不哭了，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他一会儿，忽然一脚把土踢到他身上。杨戬被飞起来的土屑溅到了眼睛，站起来倒退了一点。他不知这是何意，有些惊讶无措地看着他。

那一刻沈留眼里有太多不属于一个孩子的东西，完全不像小时候那般干净澄澈。

TBC.